《叔.叔》專訪︰Part 2
真實比電影更感動
因為電影《叔.叔》的關係,我有幸訪問了電影導演楊曜愷(Ray)和《男男正傳︰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》一書的作者江紹祺(Travis),並從他們的口中聽了好多個本地年長同志的真實故事。如果說《叔.叔》電影裡的同志愛是感人至深,那麼真實世界裡的老年同志故事更是蕩氣迴腸,遠超你的想象。
以老年同志故事為題材的港產電影《叔.叔》,劇本的創作靈感來源是一本於2014年出版的《男男正傳︰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》。身為香港大學社會系副教授的江紹祺博士(Travis),多年來一直在研究香港、中國大陸及台灣的同性戀、性產業及性文化等社會現象,早幾年當在擬定下一個研究課題時,便開始對本土年長同志的研究產生興趣。
「這麼多年來,我在華人社區有關同志文化的研究上,很多範疇我都做過了,當我在思索還有甚麼值得研究時,發現真的有一個課題是從未被人觸及過的,彷彿一塊missing puzzle,就是那些年過60歲的年長男同志的故事,亦即是所謂香港第一代男同志的口述歷史。」
既然確定了研究主題,於是,Travis就開始搜尋可以訪談的對象,才發覺這差不多是mission impossible,因為這班老年同志的其中一個最大共通點,就是他們都隱藏得好好,不容易「come out」。經過重重波折之後,才終於找到了二十多個受訪對象。
不訪猶自可,一訪之下,Travis便一次又一次地被受訪者親述的故事深深觸動。自己亦是同志身分的Travis,透過訪問得悉上一輩同志那截然不同的社會遭遇、自我價值認同、性取向觀念及出櫃窘境等,遭受了巨大的思想衝擊。由於這份觸動和衝擊,在學術研究之餘,Travis亦產生了一份使命感,認為應該以一個更顯淺易讀的手法,去讓更多人認識這班在社會上被忽略的一群,於是在撰寫學術論文報告之餘,也用中文出版了這部「口述歷史」,將受訪老年同志的故事忠實地呈現出來。
Travis形容當年是千辛萬苦才能取得受訪者的信任,讓他們「開金口」,把潛藏在心底已大半輩子的同志故事說出來。他說︰「滿以為這班伯伯大半生躲在衣櫃內,當要把故事講述給別人聽時,應該需要艱辛地慢慢組織。可是出乎意料地,他們很多位都可以條理分明及流暢地侃侃而談,一氣呵成地講足半小時一小時。他們一再強調,這是破天荒第一次和別人講述自己同志身分的故事。我這才猜想,他們肯定心底一直渴望有機會勇敢出櫃講述自己的故事,所以這番話已在內心排練過一千次一萬次了!」
Travis憶述起這些事時,大家都覺得很可愛很逗笑,但同時,他們這種把秘密於心底重複萬次卻無法宣之於口的心態,也讓人感慨萬千。
我問Travis和Ray,在多次訪談中有哪幾個故事是讓他們印象最深刻的?
Ray先說︰「有一個是這樣的。那位伯伯在年輕時認識了一個男子,在伯伯表達心跡後,那男的卻藉機勒索他,說如果不給他掩口費就會把伯伯同志的身份公諸天下。伯伯於是報警,誰知伯伯任職警察的親兄在巧合下得悉了這個案件,他的反應竟然不是去查案抓犯,而是叫齊親戚在酒樓公審那位伯伯,辱罵他作為同志令家族蒙羞。從此這位伯伯便被踢出家門,終此一生都是孤苦無依。」
他停了一頓,再續說︰「另外一個也是很讓人黯然的故事,有位在訪談中既健談又風騷的伯伯,當談到母親時卻像換了個人,變得無比傷感。他說,當年鼓起勇氣向母親出櫃表明同志身份,不久之後母親染癌症病逝,伯伯就把母親之死歸咎到自己身上,認定是自己出櫃氣煞母親,母親才屈出個病來。伯伯經常在母親的神主牌前懺悔,覺得自己害死了親母,終身被這份內疚折磨。」
然後Travis也接過話題︰「電影中袁富華飾演的那個和兒子一家同住的已離婚同志,其實在書中也有這角色的原型,電影中袁富華把收藏自己同志回憶的餅罐丟到垃圾桶,靈感也是取自這原型人物的。我曾親自到訪這位伯伯的家,他的櫃桶底真的有一個餅罐,很小心奕奕地收藏了他同志生活的珍貴回憶,包括照片、書信等。電影中的劇情描寫角色狠心把餅罐丟了,這其實代表丟棄了自己作為同志一生的身份認同,實在很令人淒酸。希望真實生活中的那位伯伯好好收藏那餅罐,不要有把它丟掉的一日吧!」
Ray再說︰「還有一個故事頗匪夷所思的,那位伯伯有一個已相伴多年的同志伴侶,但一直沒有在家人面前出櫃。他現年70多歲,說死時的心願是寫遺囑叫所有家人都不得出席自己的喪禮,因為知道他的男朋友在喪禮上不會懂得和他的家人應對,恐怕他們的同志關係會被揭破。我聽了後很震驚,心想伯伯已活在一輩子的謊言裡,連死後都要把這謊言帶入棺材,可想而知同志身份為他們帶來的抑壓、困擾和羞愧有多麼的巨大!」
這一個又一個充滿無奈及遺憾的故事帶來的觸動,讓Travis在2014年出版了《男男正傳︰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》一書後,亦創辦了「晚同牽」,這是香港首個專為年長同志社群提供服務的非牟利組織。Travis說︰「認識了這班年長同志後,了解到他們在生活上遇上的困難,除了一般老人的健康、起居、養老等需要支援外,同志的身份認同亦是他們最共通的困擾,所以我創立了這組織,透過月聚活動,提供一個安全和友善的環境,讓年長同志與社區融合,並互相在心靈上給予支持。另外也舉辦宣傳活動,希望提高社會大眾對年長同志所面對的需要和問題的關注。長遠來說,我們更希望可以培訓出對處理同志族群有專業訓練的社工,以及計畫與政府及其他民間組織申請資助,建立一間年長同志老人中心,這點在《叔.叔》電影中也有提及過。」
後記︰
在今次訪談結束後,我最耿耿於懷的,是原來香港有一班曾勞勞碌碌、為昔日香港經濟發展貢獻了大半生的人,在盡了個人、家庭及社會的義務之後,卻終其一生受自己同志身份秘密的折磨。他們一輩子最戰戰兢兢的,就是每天心驚膽跳同志身份被揭穿,視這為人生最大的恥辱。他們的死前願望,就是可以成功把同志身份由衣櫃帶入棺材,可想而知,從前香港對同志族群的歧視和偏見有何等巨大,才會造成他們這種一生無法釋懷的壓抑。
猶幸,今時今日社會對同志社群已經付出更多包容了。但願有朝一日,在香港這片土地上達明一派這些歌詞可以成真︰「願某地方,不需將愛傷害,抹殺內心的色彩。願某日子,不需苦痛忍耐,將禁色盡染在夢魂內。」